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章 宜昌宜昌

關燈
第三章 宜昌宜昌

換好衣服出門前,景明琛習慣性地喊了一句“我走啦”。

然而回答她的卻是一片沈默,她回過頭望一眼空蕩蕩的家,嘴巴一撇,委屈又負氣地把包往肩膀上一甩,推開門走了出去。

武漢十月燥熱的空氣迎面撲來,大街上顯得非常擁擠。“保衛大武漢”的口號已經喊了半年,然而戰場傳來的盡是喪氣消息,安慶、馬當、九江相繼陷落,保衛戰勝利的機會越來越渺茫。八月裏駐武漢各機關逐漸內遷重慶,先前那些堅信武漢絕不會失守的平民百姓們終於慌了神,一時間人潮蜂擁向西南撤退,到十月裏,武漢幾乎已經空了半個城。

景家因為二小姐在政府裏做事知道些內情,原本預計八月就要走的,但景明琛卻非要留下來和保育院共進退,景太太景先生舍不得小囡囡,一直拖到昨天才舉家南遷,留下景明琛一個人在武漢。

雖然空了半個城,武漢的街頭卻仍隨處可見無家可歸的難民,一些店鋪也仍在開張。景明琛去早點攤子吃早飯,老板年逾花甲,景明琛一邊吃一邊和他聊天:“您怎麽還沒走?眼看就要打起仗來了。”

老板苦笑:“哪有那麽好走哦,西南那個地方,山高水遠,萬一死在路上怎麽辦?我在武漢活了大半輩子啦,要死也死在武漢。我活了這麽久什麽沒見過?皇帝、長毛、民軍、姓段的姓吳的……我命大得很,死不了!”

直到景明琛放下錢離開,那老板嘴裏還在念叨那些武漢的往事,景明琛回望一眼他佝僂的身形,不禁輕嘆一聲。

路過巴公房子的時候,景明琛忍不住停下來,伸長脖子看了一會兒。她知道蔣固北就住在這裏,成為蔣家家主後他沒有回蔣公館住,明宇說他在巴公房子長租了一間公寓。

他離開武漢了嗎?興許已經走了吧。

且慢,那從大門裏走出來的人是誰?

景明琛傻傻地望著,直到那人走到近前張開五指在她眼前一晃:“餵,不認識我了嗎?”

景明琛這才回過神來:“你怎麽還沒走?我以為你已經走了呢。”

蔣固北搖搖頭:“我在武漢還有事情要做。”

原來如此,景明琛好奇地問:“很重要嗎?”

蔣固北嘴角浮起一絲微笑:“非常重要。”

景明琛懵懂地點點頭,蔣固北看著她,心裏忍不住一陣嘆息。

他原本是要走的,船票都已經買好了,和景家同一趟船。但走之前突然聽到明宇抱怨,說家裏又大吵了一架,小妹把母親給氣哭了,這才知道原來景明琛不同家裏人一起走。

他不由得苦笑,心裏又覺得驕傲,他的小姑娘還真的是幫人從來不只用餘力啊。

他於是決定留下來,等景明琛一道走。

他吩咐阿大把船票送給需要的人,阿大有些不理解:“先生,武漢危矣,羅山淪陷,日本人已經逼近信陽,武漢隨時都有可能打起來,早走早安心。您為了個女人留下來,值當嗎?”

蔣固北眼睛裏含著笑,望著封上又打開的行李箱:“如果不能護她周全,我這十年奮鬥就全是笑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你聽我吩咐就是。”

她是他這一生事業的根基,倘若沒有她,縱然有千頃良田萬間華廈,也不過是個笑話。

八月裏小媽和“舅舅”已經攜家帶口去了重慶,弟弟蔣阡陌也早和武大的同學一起遷去了樂山,上個月他送走了林先生林小姐和姐姐顧南蕎,昨天又遣走了阿大。

如今在武漢,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而景明琛也和他一樣。

他對景明琛說:“走吧,送你去保育院。”

然而還沒有走出幾步路,突然間尖銳的防空警報聲響了起來,日本空軍來襲了!大街上頓時亂作一團,所有人連滾帶爬地向防空洞入口湧去,地上一片狼藉,伴著刺耳的警報聲,恍如人間煉獄。

蔣固北拉著景明琛往防空洞跑,突然間景明琛腳下一個踩空跪坐在地上,來不及猶豫,蔣固北抱起她繼續朝防空洞跑去。

鉆進防空洞的瞬間,一枚炸彈在他們身後爆炸,蔣固北整個人被熱力沖擊掀倒在地,卻依舊緊緊地把景明琛護在懷裏。

耳朵裏轟鳴作響,眼前一片混沌,半天,景明琛才終於耳清目明,她被蔣固北壓在身下,而蔣固北一動不動。她內心冒出個驚駭的念頭,嚇得她眼淚“唰”地流了出來,她用雙手拍打蔣固北的臉頰:“蔣先生!蔣先生!”

過了許久,蔣固北終於發出一聲濃重的鼻音。

謝天謝地,他只是被震暈過去了。他睜開眼睛看見一臉淚水的景明琛,悶笑一聲:“你還真是喜歡哭啊。”

景明琛扶他靠墻坐下。防空洞裏塞滿了人,卻出奇地寂靜,只聽見水滴的聲音,昏黃燈光照出一張張飽經折磨又神情肅然的臉,每個人都豎著耳朵聽著外面天上的動靜。這半年來武漢頻繁遭受轟炸,很多人都練就了一雙聽戰況的順風耳,能從聲音分辨出敵方和我方的飛機,甚至判斷雙方交戰的勝負情況……

過了許久,交戰聲漸弱漸不可聞,人群裏突然有人喊了一聲:“是我們贏啦!”

這一聲歡呼如引線般點燃了寂靜的空氣,防空洞裏熱鬧起來,人們高呼著“萬歲”跑出防空洞,景明琛和蔣固北互相攙扶著隨人流湧出去。惡戰過後的武漢街頭熱鬧非凡,大街上房頂上樹上到處都是人,大家揮舞著手臂朝天歡呼著,一架架飛機在武漢上空盤旋著巡閱著,和這些留守武漢的人們一起分享著勝利的喜悅。

對於經歷過這半年苦難的武漢人來說,這種好消息實在太過難得,去保育院的一路上景明琛都聽到有人在談論:“我就說武漢不會失守的,咱們的空軍那麽厲害,日本人肯定打不進武漢的!”

聽著這些話,景明琛的心中充滿了淡淡的悲哀,她想起二姐走之前說的話。

“孤城難守,如今武漢三面受敵,後退是唯一出路。”

是啊,事到如今,誰還能真正相信武漢能保得住?只不過就如那位早點攤子的老板一樣,雖然知道死亡在逼近,但並非每個人都有逃跑的力氣,他們只能自我說服,只好自我說服。

蔣固北問她:“你們保育院最後一批撤離計劃是什麽時候?”

景明琛回答他:“快了,船都已經安排好了,最遲十月中旬前全部撤離,我和最後一批一起走。”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保育院門口。

今天的保育院氣氛不同往日,門前水洩不通地圍滿了人,大家吵吵嚷嚷情緒激動,景明琛帶著蔣固北繞後門進去,一到辦公室就問:“今天這是怎麽了?”

同事回答她說:“說起來也真是氣人,一開始咱們好說歹說他們也不信咱們,現在眼看武漢要失守了,都一窩蜂跑來求保育院收留。撤離計劃都已經做好了,船也都聯系好了。明琛你說,這可怎麽辦?咱們哪還有餘力再多收留一批?”

景明琛扒著窗戶往外看,樓下人頭攢動,一張張盡是絕望的臉。

她喃喃說:“就算不收,也得給他們個交代啊。”

同事忙擺手:“你要交代你去,我可不敢下樓開門。”

蔣固北冷眼在旁邊看了很久,見景明琛轉身要下樓,他便闊步跟了上去。

景明琛下了樓站在臺階上,聲嘶力竭地向送孩子來的家長們解釋現下的情況,她把保育院的窘境向家長們和盤托出,闡明為什麽現在沒法接收這些孩子,然而越說心裏卻越覺得難過。

保育院的成立不正是為了拯救孩子們嗎,為什麽卻要眼睜睜地看著這些孩子等死呢?

絕望的家長們對她的理由概不接受,有人嚷嚷著:“你們保育院不就是為了保護孩子的嗎?怎麽現在真要打仗了反而把我們的孩子拒之門外?”

一句話點燃了人群的怒火,一時間人聲鼎沸,景明琛手足無措地看著臺階下的人群,突然間蔣固北喊一聲“小心”,扳住她的雙肩擋在她身前,一塊石頭砸過來,沈悶地打在他的背上,景明琛聽到一聲悶哼。她忙問蔣固北:“你怎麽樣?”

剛才他還被炮彈的熱浪掀翻過,也不知道背上有沒有受傷!

蔣固北搖搖頭,他把景明琛護在身後,挺直了背望著人群大喊一聲:“大家安靜!”他的眼神冷峻,一時間竟震懾住了激憤的人群,待人群鴉雀無聲後,他開口沈聲道:“各位父老鄉親愛子之心我可以理解。但我希望你們在愛護自己孩子的同時,也能想到,剛才你們試圖攻擊的這位小姐,也是別人的孩子。景小姐出身名門望族,原本可以和家人一起去重慶過衣食無憂的生活,大可不必在意平民百姓的死活。但她偏偏跑戰區救難童,大戰將至仍堅守武漢,全因內心有一股熱血。景小姐有憫人之心,希望你們也能體諒她,體諒保育院的不易。”

聽了他的話,人群裏半天沒有聲音,直到一聲抽泣打破沈默:“我們也知道保育院不容易,可是我們也沒有法子呀,孩子不走就是個死,我們不能眼睜睜看孩子死呀……”

一時間人群哭成一片,整個保育院上空彌漫著愁雲慘霧。

蔣固北聽到自背後傳來的抽泣聲,他回過頭,景明琛正垂著手低著頭,淚珠子像斷了線的珍珠,“啪嗒”“啪嗒”落在胸前。

他的心瞬間被她的眼淚浸泡得柔軟如綿,他低低地帶著嘆息笑一聲:“你怎麽那麽愛哭……你放心。”

他轉過頭去對人群說:“我是蔣氏實業的蔣固北,諸位如果信得過我,就先在此等候,過後我必然會拿出一個讓你們滿意的主意。”

他牽著景明琛的手走回辦公室,直接去找了還留在武漢的保育院負責人。

“全部接收?”負責人擰起眉頭,“蔣先生,您在開玩笑吧,不是我們保育院不想盡責,而是條件實在有限,您也知道現在船票緊俏,運送現有的孩子已經耗盡了保育院所有的力量。現在再接收一批,怎麽把他們送到重慶去?”

蔣固北卻胸有成竹:“船的問題我來解決。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客船我是沒有,但蔣氏還有一批物資滯留武漢,預計十月上旬出發。如果你們不嫌棄,蔣氏貨船可以捎帶孩子們去宜昌。”

聽了他的話,整個辦公室都沸騰起來。

景明琛送蔣固北出去,一路上她總是忍不住看蔣固北,蔣固北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臉:“我臉上有東西?”

景明琛憋著笑搖搖頭,蔣固北更奇怪了:“那你老是看我幹什麽?”

景明琛“撲哧”笑出來:“看你有沒有三頭六臂呀。蔣先生,我覺得你好神奇,你好像總有辦法解決任何問題。”

蔣固北淡淡一笑:“如果我真的這麽萬能,就把日本人送回他們的老家去了。”

氣氛再度沈重起來,見景明琛低垂著眉毛,蔣固北笑一笑:“開個玩笑而已。我並沒有三頭六臂,只不過是習慣了獨自解決事情罷了。”

我怎敢倒下,我背後即是萬丈懸崖。

我怎能倒下,我懷中還有你笑靨如花。

新接收的一批孩子給保育院增添了不少工作,接下來的半個月,編檔、送船、制訂新的撤退計劃,景明琛忙得不可開交。

到十月中旬,保育院原本制訂的撤退計劃基本已經完成,只剩下最後一批接收的孩子,等待與蔣氏貨船共同出發。

蔣固北原本也打算隨貨船一起走,但就在出發前兩天卻接到宜昌的緊急電報,林先生在宜昌突然染病,情況危急,性命有虞,急需他趕去處理。

蔣固北只得向景明琛道別。

深夜裏兩個人沿著江邊漫步,黑暗之中江漢關依舊巍峨,十月的風很冷,蔣固北把外套脫下披在景明琛身上:“抱歉,不能同你們一起走了。林先生對我恩重如山,林小姐自幼多病不能料理事情,我必須去一趟宜昌。”

林小姐……景明琛的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之前母親說過的話。

林先生危在旦夕,急喚蔣固北過去,怕是為交代後事。林小姐荏弱孤女,又與蔣固北年齡相當,兩個人男未婚女未嫁,不知道林先生會不會來一出宜昌托孤……她胡思亂想著。

如果她當初答應了蔣固北的求婚就好了,現在就不必想這些有的沒的,景明琛在心裏哀嘆。

蔣固北在第二天出發去宜昌,五天後,保育院最後一批人也終於隨蔣氏公司的貨船出發。

一聲汽笛長鳴,貨船駛離江岸,景明琛和孩子們一起扒在船舷上回望武漢,貨船漸行漸遠,江漢關在身後逐漸模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在那之後,是李太白登高望遠過的黃鶴樓,是俞伯牙摔琴悼友過的古琴臺,是漢陽樹,是鸚鵡洲,是她的整個少年時代……有孩子聲音怯怯地問景明琛:“景媽媽,我們還能回來嗎?”

景明琛驀地回想起分別那晚,她也曾這樣問蔣固北:“我們還能回來嗎?”

蔣固北望著她,一雙黑眸幽深,他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念了兩句詩。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唐代宗廣德元年,杜甫為安史之亂平息而作此詩,那時詩人也恰在巴蜀之地。

想到蔣固北,景明琛的胸腔裏便升起一簇火焰來,她蹲下身來,牽著孩子們的小手:“孩子們,景媽媽教你們背一首唐詩好不好?等到把日本人打跑了,咱們就背著這首詩回武漢!”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漢陽。”

她把“洛陽”改成了“漢陽”,孩子們的背誦聲很快在江面上響起,稚嫩童聲驅散了沈沈的暮霭與硝煙。

武漢,再見。

武漢,請待我歸來。

船在長江上行了多日,這一天黃昏時分,宜昌碼頭終於出現在視野之中。

景明琛給船上的孩子們挨個穿好衣服打點好行李,又急匆匆地從包裏摸出一面小鏡子左右照照。船上沒有洗漱條件,她又暈船吐得厲害,這一路下來,整個人就像一片從垃圾桶裏拎出來的菜葉子,頭發打著結衣服發著餿,一張原本圓潤的臉瘦得凹了進去,面色也變得蠟黃。

這可真是我這輩子最狼狽的時候了,像個難民似的。景明琛惆悵地想。

不過現在家國破碎,自己可不就是個難民嗎?

但是……老天保佑,千萬別讓她這副鬼樣子撞上蔣固北!在等待船靠岸時,景明琛內心裏不住地默默祈禱。

然而天不遂人願,船停靠碼頭後,景明琛剛剛走到甲板上,舉目遠眺,就在長岸上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霞光籠罩著整個碼頭,江面長岸被夕陽披上一層暖黃的柔紗,汽笛嘈雜人聲鼎沸,岸上人流來往如織,卸貨的、接人的、游行的……小半個中國的流亡者都集中在這宜昌的江岸上,然而她一眼就看見了蔣固北。

他倚靠汽車斜站著,一身難掩的疲倦,嘴角似乎有香煙的火光在閃,讓她想起那一日在開封,一片漆黑中他嘴角的亮光。景明琛一顆懸了多日的心悠然落地,終於踏踏實實。

她望了蔣固北很久,直到那人終於發現她朝她看過來。

景明琛緊張地扯扯皺縮如菜葉子的衣角,剛準備露出個微笑,高舉起手臂想跟他打招呼,誰料他卻轉身鉆進了車裏。

車子開走了,只留下一溜煙塵讓景明琛幹瞪眼。

他今天這又是刮的哪一路風啊?

景明琛滿肚子疑惑地帶著孩子們去保育院宜昌接待站,接待站設在一所教會女子中學。景明琛到了後才發現情況遠比自己想象的嚴峻,她原以為先前到的孩子們都已經轉去了重慶,誰知竟還有部分擠在接待站。

接待站的同事向她訴苦,說沒想到宜昌的船比武漢的船還要難搞,他們每天都去民生公司請願,船卻仍舊不夠用。

聽同事抱怨了一會兒,便有人來找她。景明琛聽到說有人找,以為是蔣固北,歡天喜地地跑出去,沒想到見到的卻是沈蓓。

他鄉遇故知是件樂事,然而景明琛卻覺得委屈,她撇撇嘴,勉強擠出個微笑來:“沈先生,你也在宜昌啊。”

沈蓓看出她的小情緒:“這是怎麽了,誰惹咱們景小公子生氣了?”

景明琛把話題岔開:“你怎麽來這兒了?”

沈蓓驚奇道:“你這小沒良心的。前幾天電臺裏說長江上有兩艘武漢來的貨輪被日本飛機炸沈了。我知道你是坐蔣氏貨船來的,擔心得不得了,生怕你在沈船上,每天都跑這裏一趟問你到沒到。你還問我怎麽來這兒!”

景明琛心裏一熱,忙向她撒嬌:“是我狼心狗肺了,對了,報社不是八月就轉移了嗎,你怎麽還留在宜昌?我以為你已經去重慶了。”

沈蓓回答她:“報社已經轉移去重慶了,我留在宜昌是為我兒子,他也在宜昌……”

正說著,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朝她們走了過來,沈蓓忙喊:“月兒,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我時常跟你提起的景明琛景小姐。”

她拉著那年輕人的手向景明琛介紹:“這是我兒子月兒,是個飛行員。”

那高大的年輕人臉騰地紅了,撒嬌地喊了句“媽”,語氣裏帶著埋怨。沈蓓這才反應過來當著陌生女孩子喊他乳名犯了他忌諱,笑著後退了半步。

年輕人上前一步沖景明琛伸出手:“你好,我叫翼明弓,筧橋航校畢業,現在是一名空軍飛行員。”

沈蓓補充說:“他們大隊剛從武漢戰場上下來,在宜昌稍作休整。”

他剛從武漢戰場下來!那麽那天和日本空軍的那場惡戰想必他也在了?景明琛眼前一亮:“我也剛從武漢來,上個月咱們的空軍在武漢打了個漂亮仗,打完仗後飛機繞著全城飛,威風極了!”

翼明弓微微一笑:“我也參加了那場空戰,很榮幸曾經保護過一位這樣美麗的小姐。”

景明琛的臉紅到了耳根子,她現在這樣子,算哪門子的美麗小姐啊。

翼明弓繼續說:“今晚我們空軍大隊在飯店有一個聯歡會,想邀請保育院的老師和孩子們一起參加,不知道景小姐賞不賞這個光?”

舞會?景明琛的心一動。

不知道蔣固北會不會去參加?

夜幕降臨,景明琛打扮得煥然一新,領著梳洗幹凈的孩子們走到翼明弓所在的輪船飯店,大堂裏已經布置一新,戰時講究樸素低調,卻也散發著團團喜氣。

空軍大隊的戰士們都是楞頭青,見到保育院的年輕女老師們個個紅著臉不知所措,還好有那麽多小孩子,過了半天氣氛終於緩和下來。景明琛彈鋼琴伴奏,孩子們合唱了一支保育會的會歌。

孩子們的表演結束後,翼明弓向自己的戰友們使個眼色,幾十個英俊的小夥子齊刷刷站起身來,今夜他們統一穿著空軍制服,起身時漿洗幹凈的制服發出“唰唰”的響聲,一群年輕男孩子挺拔如白楊林似背手站著,翼明弓開口:“既然小朋友們都表演了,我們空軍大隊作為回饋,也給小朋友們唱一支歌,景小姐,《抗敵歌》會彈嗎?”

景明琛心領神會,她怎麽不會呢,在金陵女大讀書時,“九·一八”硝煙剛散,《抗敵歌》在進步學生中廣為流傳,她在舞會上彈奏過很多次這首曲子。

翼明弓點點頭,轉過身去面向著戰友們,擡手指揮:“一二三,唱!”

小夥子們高亢的歌聲響起:

“中華錦繡江山誰是主人翁?我們四萬萬同胞!

強虜入寇逞兇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將仇報!

家可破,國須保!身可殺,志不撓!”

彈著彈著,景明琛忍不住雙腳打起拍子來,她在很多場合聽過很多人唱這首歌,但從未有一次如這次一般感動,盡管他們當中有的聲音粗嘎,乃至五音不全,但這是帶著血色和力量的歌聲。

一曲結束,翼明弓回過頭來望景明琛一眼,向她點頭致謝,景明琛回報以粲然一笑。

兩支歌曲合唱下來,生疏尷尬的氣氛被成功驅散,孩子們坐下來吃點心,飛行員們則和老師們結對跳起了舞。

景明琛不跳舞,只是繼續彈鋼琴,翼明弓站在不遠處看了一會兒,然後朝她走了過來:“景小姐,可以邀請你跳一支舞嗎?”

景明琛仰起臉笑一笑:“不了,我有點不舒服。”

她撒謊了,她不是不能跳舞,只是因為心裏沮喪所以提不起勁兒來跳,她原以為今天這個聯歡會蔣固北也會來,誰知他並沒有。

沮喪感像長江水,一浪疊一浪地將她淹沒,她不想跟任何人跳舞,就算蔣固北現在來邀請她跳舞她都不要跳!

景明琛心裏氣呼呼地想著蔣固北,手下便多用了兩分力氣,彈出來的華爾茲舞曲都怒氣沖沖的。

翼明弓也不強求,他彬彬有禮地向景明琛欠一欠身:“那麽打擾了。希望以後還能有機會請你共舞。”

他這樣善解人意,景明琛反倒不好意思起來,她鄭重地說:“等到戰爭勝利的那天,我一定陪你跳一支舞。”

聯歡會很快就結束了,孩子們吃得肚皮滾圓,被先一步送回了接待站。舞會上只剩下三三兩兩幾個人,翼明弓打趣景明琛:“拒絕和我共舞,總不會也拒絕我送你回家吧?”

景明琛羞赧又窘迫地報以一笑。

為防空襲,入夜後的宜昌一片黑暗,翼明弓和景明琛在路上慢慢地走,一邊走翼明弓一邊說一些空軍大隊的趣事給景明琛聽,景明琛卻聽得心不在焉的,她滿腦子都是開封那個夜晚。

那一夜也如今夜般黑暗。

她多希望今夜也能如那夜一般,在黑暗中出現那一星熹微的火光。

然而當那點火光真出現的時候,她卻呆住了。

她停下了腳步,翼明弓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前面路燈桿上斜倚著一個人,熨帖風衣下身形挺拔,嘴角香煙閃爍著一點微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看著自己和景明琛。

景明琛小聲說一句:“那是我朋友,多謝你送我回家,再見啦。”

她聲音那樣小,帶著抱歉,感覺怯怯的,翼明弓卻仿佛從裏面聽出了點歡呼雀躍。

他望著她的背影小麻雀一樣蹦蹦跳跳地奔向那陌生男人,那男人向他微微一點頭,便轉過身去和景明琛走遠了。

蔣固北大步流星走得極快,景明琛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她察覺出他身上有一股隱隱的怒氣,快跑兩步展開雙臂攔在他前頭:“你怎麽啦?誰惹你生氣了?”

蔣固北停下腳步,低頭瞇眼抿唇望著她,她還好意思問?前幾日傳來貨船被炸沈的消息,他擔心她也在沈船上,無法得知具體情況,焦慮得寢食難安,每天往碼頭跑,幾乎把汽車當了臥室。看見她平安出現在碼頭的那一刻,他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怕被她看見這才鉆進汽車裏跑了。誰承想,他回去洗個澡的工夫,她就跑去和別的男人跳舞去了!

還好意思問他誰惹他生氣了!

他真是要被她氣死了。

蔣固北心裏生氣,嘴巴也刻薄起來:“我以為景小姐真的是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巾幗英雄呢,沒想到跳舞跳得也蠻開心。”

景明琛氣得一蹦三尺高:“你紅口白牙汙蔑人!這又不是舞會,是空軍大隊為孩子們辦的聯歡會,我也沒跟人跳舞,你憑什麽罵我?”

蔣固北一怔,原來如此嗎?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

景明琛依舊是氣呼呼的:“道歉了不起嗎?你的一句道歉價值千金?”

她甩手大步走開,餘光向身後偷覷,卻不見蔣固北跟來,便越想越覺得委屈,她為了不想跟他之外的人跳舞拒絕了翼明弓,翼明弓可是空軍飛行員呀,翺翔藍天的飛鷹、保家衛國的英雄,人家還剛剛在武漢打過空戰,可以算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照理說,一個英雄的請求無論如何不該被拒絕,更何況還是小小的一支邀舞。她拒絕了對方,到現在心裏還覺得內疚忐忑,然而蔣固北這個始作俑者,竟然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指責她沈迷聲色!

越想越氣,她轉身飛快地跑回去,在蔣固北的膝蓋上踹了一腳。

心裏到底是舍不得,她腳下並未用太大力,蔣固北卻呻吟一聲,一個趔趄幾乎跪倒在地上。景明琛嚇了一跳,忙攙住他:“你怎麽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蔣固北疼得冷汗涔涔:“和你無關,昨天跑警報的時候摔了一跤,磕傷了膝蓋。”

如今半個中國的人都聚在宜昌,宜昌也因此成了日本人新的轟炸目標。景明琛內心裏不覺生出些愧疚來,民族存亡生死攸關的時刻,多少人食不果腹性命堪憂,她還在這裏和蔣固北鬧這些小女兒情緒,實在是太不知人間疾苦了。

她攙扶著蔣固北往接待站的方向走,邊走邊聊聊這些天的經歷,景明琛問他:“林先生怎麽樣?”

蔣固北沈默了片刻方才回答:“我來的當天林先生就歿了,只來得及聽遺言。”

景明琛小小地“哦”一聲,沒有再說話,一句“那林小姐呢?”像一團滾燙的火球在她舌根底下亂竄,她努力壓抑著不讓它真竄出來,好在,接待站就在眼前了。

蔣固北對她道一句“晚安”,看著她走進接待站裏,他又略微站了一會兒,這才轉身離開。

他的腳步很慢,除了因為膝蓋上的傷,還因為心裏的事情。

他想到了林先生。

林先生身上是痼疾,這次南遷旅途奔波又擔驚受怕,加之年紀大了,一到宜昌就一病不起,等他趕到的時候,老爺子已經在彌留之際。

老爺子喚他來,無非是為兩件事,一是生意,二是托孤。

他從十七歲起就在老爺子的報關行裏做夥計,到現在重回蔣家做家主,與老爺子也從雇傭關系變成了合作關系。去年他把蔣家的生意轉賣套現投到西南去,林先生也在他西南的公司裏入了股,且是僅次於他的大股東。

至於托孤……他和林小姐稚薇相識多年,林先生的念頭他不可能沒有察覺。他也知道這些年林先生提拔他,多少有為著女兒稚薇將來招他做女婿的原因,因此過去十年來他總比別人更加刻苦努力,為的就是能帶給林先生與提攜相抵的金錢作為回報,來沖淡“靠女人”這件事情的影響。他一向把稚薇當妹妹看待,為避嫌也很少與她私下接觸,去年他向景明琛提親,多少也抱著一點向林先生明志的意思,誰想到竟沒能成,倒讓林先生一直惦記到去世。

林先生打滾半生已成人精,也看出蔣固北對林稚薇沒有男女之情,他臨終前和蔣固北的那番談話,實則是一場談判,一場以生意為籌碼的托孤談判。

他死後,稚薇作為他財產的唯一繼承人,自然會繼承他在蔣家公司的那些股份,如果蔣固北娶了林稚薇,那些股份自然也就成為嫁妝入他囊中。

“你在西南野心不小,當初籌資過巨,股權分散,財散則心不齊,稍有差池你便地位難保。但如果把你和我的股份合為一份,還有誰能撼動得了你?”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可以說是近乎威逼利誘了。蔣固北知道他說的沒錯,商場如戰場,周圍群狼環飼,他開公司便是在與狼共舞,那些大股東有哪個是吃素的?更不用說蔣家後院還燒著火。

於情,他似乎應當體諒一個老人對病弱孤女的擔憂之心。

於理,他似乎應當為前途著想,笑納那些能免去他許多麻煩的股份。

但是……

他只能在林先生床前一跪,承諾:“固北一定會好好照顧稚薇小姐……一生把她當親妹妹對待。”

知他心意已決,林先生唯有長嘆:“我為你鋪設平坦大道,你卻偏要走獨木小橋。”

蔣固北淡淡一笑:“很可惜,您想給的,不是我想要的。”

他自然想要通天大道,但無須他人施舍,也斷不會靠犧牲與景明琛的一生去獲得。

林稚薇體弱多病不能操勞,蔣固北代行孝子職責操持了整個葬禮。戰爭期間一切從簡,不過是搭了個臨時靈堂吊唁,林先生的遺體被一把火燒成了灰,以待來日局勢好轉再運回青浦老家安葬。

蔣固北抱著骨灰壇送去給林小姐,卻被林小姐的丫鬟擋在了樓下,那丫鬟轉達林小姐的話:“老爺的骨灰請交給我,我們小姐說她就不見您了。小姐還說,她自己會照顧自己,不需要不相幹的人來充什麽勞什子的哥哥。”

蔣固北只得把骨灰壇交給她,苦笑一聲轉身離開。

他這算是把林小姐給徹底得罪了。這位林小姐不僅有林妹妹的病弱,更有林妹妹的決絕。

他與林稚薇相識整整八年,沒有想到竟會以這種方式決裂。

不過也好,從此心無旁騖,天地驟寬。獨自行走在宜昌十月的夜風裏,想到景明琛,蔣固北忍不住微微一笑。

天還沒亮景明琛就被同事叫醒,她睡眼惺忪地給孩子們套上衣服鞋子就直奔民生公司而去。

他們是去請願的,如今人多船少,民生公司承擔著政府委派的中轉重任,壟斷了從宜昌到重慶的長江航運,每天都有無數人來這裏請願要船。景明琛他們到的時候,民生公司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大批人。

景明琛左右手牽著孩子,踮起腳往前看,嗬,真熱鬧,人家還有標語呢。

她問同事:“請願有用嗎?”

同事嘆息:“有用沒用,總不能坐以待斃啊。”

景明琛只好和她一起高舉起拳頭,大聲呼喚:“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突然間背後被推搡了一把,景明琛一個趔趄跪倒在地上,擡頭看,一隊流裏流氣的大兵正撥開人群往前擠,他們破衣爛衫打著綁腿,手裏的步槍有效地震懾了人群,請願隊伍識趣地給他們讓開一條路,他們大搖大擺地走到售票窗口,帶頭的一記重拳砸在窗戶上:“軍爺要買票,你們管事的人呢?”

連日以來工作人員見慣了這些場面,對此淡定得很:“抱歉,目前船票供應緊張,請您按流程辦事。”

帶頭大兵一口黏痰吐到窗玻璃上,麻利地拉開保險栓把槍管從窗口伸進去抵住工作人員的腦門,嘴裏罵罵咧咧:“老子為了你們,在戰場上把命都快丟了,現在要張船票你都不肯給,我再問你一遍,有沒有票?”

工作人員從容地撥開槍管:“您就算真開槍打死我也沒用,我這種小角色根本無權調配船只。”

他沒有撒謊,如今宜昌航運受政府管制,非私人力量所能左右。

大兵只有把槍管抽回來,帶著兄弟們滿嘴臟話地推搡著人群離開,然而走到一半越想越不甘心,於是舉起槍朝天“砰砰”放了幾槍洩憤。槍聲讓人群頓時混亂起來,有人尖叫著“日本飛機來了”,人群立刻被嚇得像無頭蒼蠅似的亂竄,霎時間整個碼頭亂作一團。

景明琛奮力揪住孩子們不讓他們被人群沖散,等到碼頭秩序好不容易正常下來,她也已經出了滿身大汗。

蔣固北從民生公司走出來,一眼就看見盤腿坐在門外牽著孩子的景明琛。

她看上去沒有睡好,眼圈發黑頭發蓬亂,腦袋點得雞啄米似的,手卻緊緊抓住孩子們的小手。蔣固北朝她走過去,邊走邊脫下外套,對著孩子豎起食指“噓”一聲,單腿跪在地上,把外套輕輕披在景明琛肩上。

饒是他動作小心,景明琛仍舊是被驚醒了,她驟然睜開眼睛:“蔣先生,是你呀。”

真要命,她有一雙濕漉漉的如溪邊鹿的眼睛,帶著一點驚怯,像是突然聽到了獵人的槍聲。

江邊的冷風驅散了困意,望著如織船流,景明琛忍不住抱怨:“我真不明白,偌大個國家,怎麽就省不出一條給孩子們的船。”

蔣固北搖搖頭:“話不是這樣說的。”

他指指碼頭,又指指身後:“你看,如今幾乎半個中國的人都擠在宜昌。可以說,現在的宜昌是中國未來希望所在。西南經濟雕敝,人要入川,機械物資也要入川。現在已經是十月份,最多再過一個半月,長江下游就會進入枯水期,到時航運停滯,神仙也無力回天。要在四十多天的時間裏把將近半個中國的人運到重慶去,盧先生難得很啊。”

盧先生是民生公司的老板,景明琛也多少從父親那裏聽說過這位先生,她抱歉地對蔣固北說:“我知道盧先生很不容易,我就是,忍不住發發牢騷。對了,聽上去你和這位盧先生有私交?”

蔣固北點點頭:“算是吧,十年前我在上海做報關行夥計,常常要跑碼頭對接貨船。那時民生公司初創,盧先生也尚未發跡,我與他在碼頭相識,那時便覺得他非池中物,十年過去,果然如此。”

景明琛歪頭看著他,這人的履歷真是奇怪,他年齡不比自己大許多,卻仿佛已經經歷過好幾輩子的事情似的,十年前他看盧先生非池中物,恐怕盧先生看他也有化龍之相吧。

蔣固北看她眼神奇怪,摸了一把她的下巴:“你看什麽?”

景明琛笑嘻嘻的:“沒什麽,只是突然很好奇你少年時候的模樣。”

蔣固北“哧”地笑了:“恐怕遠不如你所想。”

景明琛覺得好奇,剛想追問卻被蔣固北岔開話題:“你們這樣請願是不行的,我教你們個法子,你回接待站去,多帶些孩子來在民生公司門前做做表演,興許孩子們的可愛能為他們爭取到更多機會。”

景明琛茅塞頓開:“對呀,我怎麽沒想到,我這就回去帶孩子們來!”

她心急地轉身就跑,腳下一個打滑,險些摔倒在地,幸虧蔣固北眼疾手快,伸長手臂攬住她的腰把她撈了回來,景明琛結結實實地撞進蔣固北的懷裏,臉貼著他的胸膛。

她雙手推開蔣固北,慌亂地說一句“謝謝”,轉身像小鹿一樣“噠噠噠”地跑遠。

蔣固北望著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擡起手來摸摸自己胸口。景明琛推開他的時候,兩只柔軟的小手似乎在他胸口上撓了一下,輕輕地,撓得他心癢癢。

他垂下眼睛,輕輕一笑。

景明琛回到接待站和同事商量了一番,決定就按蔣固北建議的那樣,編排幾個節目,拉孩子們一起去民生公司邊表演邊請願,說不定還能給保育會募捐到點錢。

這一招果然奏效,當數百名難童合唱起《我的家在松花江上》,稚嫩哀傷的歌聲吸引了不少人的視線,人群聚攏過來把孩子們包圍在中央。合唱結束後,由難童之中口齒最伶俐的小六子口述自己這一年來的遭遇,小六子是河南鄉下人,家鄉毀於戰火,在開封流亡半年後才被保育會搶救回武漢,如今又跟隨保育會流亡到宜昌,在宜昌滯留半個月仍舊沒等到去重慶的船,前段時間日本飛機轟炸宜昌,和他一同南下的小夥伴死在了轟炸裏,小小身軀就此長埋宜昌,再不得回返故鄉……

人群中漸漸有了抽泣聲,有人開始捐款,流亡在外前途未蔔,大家都是弱者,但仍舊憐憫這些弱者之中的最弱者。

景明琛不住地向這些好心人道謝,突然間,一個老大娘牽著一個孩子鉆進圈子裏直奔景明琛走過來,“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一口濃重鄉音:“求求你,收下我家小三子吧。”

景明琛嚇了一跳,仔細打量那個名叫“小三子”的孩子。看他一臉稚氣,至多不過十三歲,卻在竭力裝作大人的神情。他任由老大娘抻著他的胳膊,死活不肯跪下,歪歪斜斜地站著,渾身透出一股流氣,眉宇間帶著不耐煩:“奶奶你跪他們做什麽呀,我不要進什麽保育院,我自己能養活自己,也能養活你。”

老大娘站起身來,在他背上使勁打了兩下,按著他肩膀逼他跪下,向景明琛賠著笑臉:“你別聽他胡說八道。聽說你們保育院專收沒父母沒著落的孤兒,我孫子從小就沒了爹媽,現在宜昌隔三岔五就被飛機轟炸,我們家也給炸沒了,求求你們,把我孫子也帶去重慶吧。”

小三子梗著脖子唱反調:“我說了,我能養活自己!”

景明琛一臉為難:“大娘,不是我們不願意收,但是還是要尊重孩子本人的意願……”

小三子不願意跟保育院走,他的奶奶卻偏要保育院給小三子一條活路,兩邊正在僵持,一個熟悉的清朗聲音從背後傳來:“這是怎麽了?”

景明琛長舒一口氣,擦一把汗回頭跟蔣固北訴苦:“這位大娘想把孫子托付給保育院,但是孩子自己不樂意。”

蔣固北打量著被奶奶按跪在地上的小三子:“就是他?”

景明琛稱“是”,然後把小三子的情況告訴給蔣固北,蔣固北點點頭,走近小三子俯視著他,表情冷冷的,眼神裏帶著些輕視:“我聽說,你覺得自己有本事養活自己?”

小三子自得地搖頭晃腦:“可不是。”

蔣固北冷笑:“我倒偏不信,你小小年紀,能有什麽本事?”

小三子被他的不屑所激怒,“噌”地站起身來,挺直單薄的小身板仰視著蔣固北:“你別小瞧人,我的本事不一定比你差!”

蔣固北臉上浮現出一點玩味的笑:“是嗎?你有哪些本事,不如我們來比一下。”

小三子得意揚揚的:“那你是必輸無疑了。看你衣冠楚楚腦滿腸肥,一個有錢老爺,除了吃穿打扮,還能會什麽?”

景明琛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腦滿腸肥?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形容蔣固北!

蔣固北回頭瞪她一眼,景明琛吐吐舌頭,朝他扮了個鬼臉。

小三子繼續吹噓:“不瞞你說,三爺我去年剛從上海灘回來,別看我年紀小,在上海灘已經混了兩個年頭了,沒有我不認識的人物,沒有我沒幹過的行當。江湖朋友們給面子,叫我一聲‘妙手空空蔣三爺’,我還會功夫,是青幫陳老爺子的嫡傳,我賭技了得大殺四方,在上海灘混的時候我手底下也有幾個小兄弟,天天吃香喝辣……”

原來他也姓蔣?景明琛一怔。

蔣固北打斷他的話:“說那麽多,不就是偷東西搶劫賭博。”

小三子被他噎了一道,索性梗著脖子耍流氓:“是又怎麽樣?亂世強者為王!”

他說得一本正經,景明琛別過頭去不讓自己笑噴出來,這位少年英雄真真是一棵長歪了的小樹,她倒真是很好奇蔣固北能有什麽法子把他扳正。

蔣固北點點頭,脫下西裝外套,往後一甩扔給景明琛:“好,那我們就比這三樣。”

景明琛忙不疊地接住,頓時把蔣固北的溫熱氣息抱了滿懷,她的臉紅了一紅,忙擡高手臂用衣服擋住臉。

只聽見蔣固北說:“第一局我贏了。”

景明琛忙放下手臂探出頭來觀戰,小三子對蔣固北單方面表示勝利嗤之以鼻:“你怎麽了你就贏了?”

蔣固北抱著手臂,閑閑看著他:“你摸摸自己的口袋,看東西還在嗎?”

小三子將信將疑地把手往口袋裏一伸,尖叫出聲:“你偷了我的懷表!”

蔣固北伸手拽過景明琛懷裏的外套,從口袋裏掏出一只懷表:“是這只嗎?”

他手指挑著一只老舊的懷表轉圈:“這就是你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一只走偏了字兒的懷表都這樣當寶貝,你的本事還真是嚇人得很哪。”

他是什麽時候偷到這塊表的?景明琛腦海中靈光一現,她想起了蔣固北脫外套時的動作,他脫下外套,先向小三子的方向甩了一圈才扔到自己懷裏。她還以為他在耍帥,現在想來,恐怕就是在那時以外套為掩護把手伸進小三子的衣兜拿走了懷表。

他的動作得有多快多輕!景明琛驚詫了。

小三子朝蔣固北撲過來:“你還我懷表!”

蔣固北身子微微一側避開他,伸腿在他腳下一絆,小三子整個兒摔了個狗吃屎,蔣固北及時伸出右手抓住他的背心把他揪回來。小三子趁機偷襲,屈肘撞向蔣固北的胸口。蔣固北冷冷一笑,左手鉗住他的手腕一扭,屈膝在他腘窩一頂,逼迫他整個人跪倒在地,兩手剪住他雙臂,單腿壓住他腳踝,嘴裏“嘖”一聲:“青幫陳老爺子的功夫看來也不怎麽樣啊。”

小三子努力掙紮著想要擺脫,但是無果,扭著頭跟蔣固北頂嘴:“這兩次都不算!你搞偷襲,不是君子所為!”

蔣固北嗤笑:“小子,你一會兒要當流氓一會兒要當君子,做人能不能前後統一?”

他松開小三子的手把他搡在地上:“你只剩一次翻盤的機會。”

小三子爬起來,吐一口沙子惡狠狠地看著蔣固北:“好,三爺跟你賭!”

他脫下一直背著的包,嘩啦啦倒出一堆骨牌:“咱們就來賭牌九!”

蔣固北擰眉看著他:“生死當口,你背上一直背著的,就是這個東西?”

小三子盤腿往地上一坐:“可不是,這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蔣固北踢開腳下的腌臜,也盤腿坐了下來。

圍觀人群逼近過來,觀看這一場奇特的江邊博弈。

景明琛蹲在蔣固北身後好奇地看他和小三子,她對賭桌上的事情一無所知,長到現在,唯一和賭博沾邊的事情也就是讀書時候出於好奇和同學合買過一次白鴿票。看不懂賭,她就看賭的人,賭博中的蔣固北異常嚴肅,愈嚴肅便顯得愈英俊。她看著日光下他的側臉,越看越覺得心跳加速面紅耳赤,同時也忍不住擔心,蔣固北的神情不見輕松,和前兩場游刃有餘地調笑全然不同,難道小三子真的賭技超群難倒了他?

她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蔣固北把牌一丟,挑眉笑道:“我贏了。”

小三子惱怒地把牌“嘩啦”一推,暴跳如雷:“你出老千!”

蔣固北原本帶笑的臉色一沈:“我若出老千,你一開始就會輸。男子漢大丈夫,願賭服輸。賭徒也分上下品,像你這樣賭輸了便汙蔑人出老千,實在是賭棍裏的下九流。”

小三子惡狠狠氣鼓鼓地看著他,半天,才洩了氣,說:“好,你贏了,我認輸。”

蔣固北眉毛一揚:“你很不服氣啊,也是,輸給我這樣一個腦滿腸肥只知道穿衣打扮的有錢老爺,是挺丟人的。”

景明琛又是“撲哧”一笑。

蔣固北繼續說下去:“你確實有些小本事,但不過都是些不怎麽高明的雞鳴狗盜的伎倆。做大事決不可靠它,你句句把青洪幫掛在嘴上,豈不知青洪幫的杜先生是怎樣禮遇讀書人的?你懂個半桶水的這些東西就四處逞能,我過去比你更擅長,但我走到今天家財萬貫,靠的可不是這些。”

小三子好奇起來:“那你靠的是什麽?”

蔣固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哦,我找到了我的爸爸,他是個有錢人,我繼承了他的遺產。”

小三子“嘁”一聲,景明琛“撲哧”笑出聲,腳一軟,捂著臉蹲在地上。

蔣固北不管周圍倒彩聲一片,繼續問道:“所以現在,我給你個有錢爸爸,你要還是不要?剛才我賭贏了還沒有拿彩頭,我要的彩頭就是,你做我兒子。”

小三子楞住了,半天,雙膝一軟跪在蔣固北面前,乖巧地喊道:“爸爸。”

一直到人都散了,和蔣固北沿著江散步的時候,景明琛仍舊止不住笑。

走兩步她就笑一次,蔣固北索性停下腳步,等她蹲在地上笑夠了才拉她起來:“有那麽好笑嗎,你笑了快半個時辰了。”

景明琛一邊笑一邊擦淚花:“是很好笑啊。你到底為什麽要說是靠有錢爸爸發達的啊?”

前方道路泥濘,景明琛走得歪歪斜斜,蔣固北伸出一只手給她搭著:“小三子這個孩子,在上海跟流氓地痞混了太久,心思已經長歪,沒有那麽容易正過來。直接跟他講大道理是沒有用的,只好先想個法子把人拉過來再說。”

景明琛註意著腳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蔣固北走在她前面,腳印比她大許多,她踩著他的腳印走,這樣就不至於跌倒了:“說起來,你為什麽對他那麽上心?”

蔣固北望著遠處的江面,東流不止的江水倒映在他眼睛裏,仿佛有往事飄來:“看見他,我想起少年時候的自己,那時我也和小三子一樣,受了些蠱惑,滿腦子都是些成王敗寇的想法。於是我瞞著南蕎退了學,去拜門生,進了賭場做事,偶然一次替客人上賭桌,竟然發了一筆橫財,從此便迷戀上賭博的感覺,如果不是後來有人點醒,恐怕我現在還在賭桌上廝混,做最下流的賭棍。”

景明琛好奇:“是誰點醒了你?”

蔣固北微微一笑:“是一個賭客,在那之前我從未在賭場見過他。那天我的賭運很好,他來的時候我已經贏了大把的錢。他似乎就是沖著我來的,一來便要和我賭,我看他書生面孔舉止斯文……”

景明琛插嘴:“還腦滿腸肥看上去只會吃穿打扮。”

蔣固北作勢要敲她的腦袋,唬得她脖子往後一縮,蔣固北無奈地笑一笑,使勁揉一把她被江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你呀。”

景明琛“噌”地從脖子紅到耳朵尖。

蔣固北繼續說:“我瞧他不起,就應了戰,頭把贏了後更是氣焰囂張。沒想到從第二把起就開始連輸,沒多久,已經輸光了所有籌碼。”

“沒有賭徒懂得及時收手,我也一樣,我輸紅了眼,只想翻盤。旁邊又一直有人在起哄,如果不翻盤,恐怕我以後在賭場都沒得混,所以我跟他說,我還要賭。”

“他笑了,一臉輕蔑,問我籌碼輸盡,還能拿什麽跟他賭。我咬咬牙,把手往賭桌上一拍,說就賭這只手,倘若輸了,我就壯士斷腕給他看。”

景明琛驚呼一聲,拿起他的右手反覆翻看,確定沒有縫合過的痕跡後才長舒一口氣。

蔣固北說一聲“別鬧”,反握住她的手,把她柔軟細嫩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掌裏,薄繭磨得她手心酥麻麻的:“很不幸,我又輸了。眾目睽睽等著我血濺賭場,我一咬牙,抽出匕首就要切腕子,眼看刀刃就要切到皮肉,那人突然伸手攔住了我。”

“他說,一只手四兩肉有什麽好稀罕的,切一盤當下酒菜都不夠,他不要這種廉價彩頭。他要的彩頭是我這個人,要我聽他的話,為他做事情。”

“能保住手我當然很開心,我答應了他,但心裏很忐忑,想著如果他讓我幫他賣鴉片做拐子那可怎麽辦?還好,我這些擔心統統沒有成真,你猜他要我幹什麽?”

景明琛搖搖頭,蔣固北揭曉答案:“他要我回學校讀書!”

景明琛驚嘆:“這可真是個奇人。”

蔣固北含笑道:“可不是嗎,我雖然覺得奇怪,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何況讀書也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我沒退學前成績也很好。我聽他的話,回了學校……”

聽他說著,景明琛忍不住陷入了遐想,十四五歲的蔣固北,一個是非混沌的小賭棍,把一只手當賭註放在賭桌上跟人家賭……蔣固北發現她心不在焉,問她:“你在想什麽?”

景明琛撓撓脖子,她的頭發長得有點長了,硬硬的發梢戳著脖頸,有些癢又有些疼:“我在想,你的人生經歷可真覆雜,不像我,我長到十四五歲什麽都沒經歷過,只有很平常的吃飯睡覺讀書。”

蔣固北微微一笑:“那多好,經歷覆雜不見得是幸運。”

是啊,經歷覆雜算什麽好事情,景明琛想到這些日子以來與自己朝夕相處的孩子們,他們哪個不是有著覆雜的經歷,但他們誰想要這些經歷?

想到這些,不覺又有些低落。

蔣固北察覺到她的情緒低落,便微微俯下身,一只手虛放在她的頭頂,望著她的眼睛輕聲說:“祝願你這一生不必經歷豐富,而人生幸福。”

接連在民生公司門口表演了好幾天,終於等到了船,雖然不足夠,但總能先送部分孩子走。景明琛和從文、小三子到宜昌的時間晚,因此也沒能趕上這批船,需要繼續在宜昌等下去。

到宜昌半個月後,無線電裏傳來武漢失守的消息,那天整個接待站的氣氛都很壓抑。武漢失守,宜昌徹底失去屏障,近日空襲頻頻,日本人決計不會放過宜昌。

早晨吃飯時,景明琛又發現,小三子不見了。

同事都說這小子原本進保育院就不情不願,現在八成是後悔了所以逃跑了,不必管他就是。

景明琛卻不肯:“人已經登記在保育院的檔案裏,我們就得對他負責,就算他真的是自己跑了,也要找到他問個清楚登記在冊,要不然以後怎麽對他的家人交代?何況外面現在這麽亂,他說到底就是個十二歲的孩子。”

還有一句話她沒說。

他那麽像少年時代的蔣固北呢。那天聽蔣固北說自己的少年時代,她覺得驚奇,也隱約有些遺憾,如果她曾路過他的少年時代就好了,哪怕只有一面之緣呢,她也願盡力給他些溫暖。

她想著小三子會不會去找蔣固北,便去了蔣固北下榻的飯店。

聽說小三子不見了,蔣固北也一臉驚訝,他迅速穿上外套:“我和你一起去找。”

他們一直找到黃昏也沒尋到小三子的影子,景明琛心裏著急沒看清腳下,腳踝一崴跌坐在地上。蔣固北蹲下來扶她,看見她表情失魂落魄的,便安慰她:“你已經盡力了,沒必要自責。”

景明琛揉著腳踝怔怔掉下淚來:“我不是自責,我只是想到了小三子的奶奶。她為了小三子能活下來,那麽大年紀卻向我下跪。我想起了我媽媽,她離開武漢前哭著求了我好幾次讓我一起走,我卻那麽心狠,指責她做人自私只管自家,其實我自己才是個頂自私的人,為了讓自己心裏好受點,連母女親情都不顧,還滿心覺得自己很偉大……如果我真的死在宜昌,想想對媽媽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是你怎麽那麽自私……”

蔣固北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有事。”

蔣固北背著她回了接待站,剛走到門口便看見從文小麻雀一樣地奔過來:“景媽媽蔣爸爸,小三子哥哥回來了!”

景明琛一驚,從蔣固北背上跳下來,一瘸一拐地跑進接待站。

小三子果然回來了,正坐在飯桌前“呼嚕”“呼嚕”大口喝稀飯,他不是一個人,他周圍還坐著幾個眼生的孩子,最大的和他年紀相仿,最小的不過七八歲模樣。

看見景明琛回來,他站起身來興奮地跟她介紹:“景媽媽,這幾個是我的小兄弟,都是些沒爹媽的孩子,咱們保育院能把他們也收下嗎?”

原來他是去找自己的患難夥伴了,景明琛一顆心放回肚子裏,笑著去摸他的腦袋:“當然可以……”

她話還沒說完,蔣固北黑著臉把小三子拽到身邊,厲聲呵斥道:“你知不知道你景媽媽今天找了你一整天?”

小三子心虛地辯解:“我又沒跑出去幹壞事,我是為了……”

蔣固北打斷他的話:“我不管你是出於什麽原因,做錯事就是做錯事,錯了就要受罰,你認不認罰?”

小三子一咬牙:“好,我認罰!”

蔣固北環視周圍,從竈臺旁抽出一根粗細適中的木柴棍。小三子苦著臉伸出一只手攤開手心,蔣固北一手捏著他的指頭,一手握著木柴棍打他的手掌心。景明琛看著不忍,勸蔣固北:“別打了,傳出去人家還以為我們保育院虐待孩子。”

蔣固北不理她:“你別管,我是他爸爸,我有權管教他。”

景明琛被他一激,頭腦一熱脫口而出:“那他還叫我聲媽呢!”

說完才覺得失語,騰地燒紅了滿頭滿臉。

蔣固北握著木棍的手一楞,片刻,扔下木棍,拽著小三子走出了接待站。

他拉著小三子一直走到江邊才停下來,“父子”兩個沿江岸坐下,小三子攤開紅腫的手掌心對著江風吹,嘴裏直呼痛。蔣固北的臉色這才柔和下來,從口袋裏掏出個東西遞給他:“給你。”

小三子接過去一看,面露驚喜:“新懷表!是送給我的嗎?”

蔣固北笑了:“你那塊舊懷表字兒都走偏了,可以扔掉了。”

小三子寶貝地舉著懷表迎著夕陽看了又看,愛不釋手,半天才揣進懷裏,小心翼翼地問蔣固北:“你為什麽……”

蔣固北知道他想說什麽:“你想問我為什麽又打你又獎你東西。我是個賞罰分明的人,打你,是因為你不守紀律讓你景媽媽著急了,獎你,是因為你記著朋友,是個好孩子。”

“去年在開封,因為從文偷跑,你景媽媽回去找他,險些送命。你記得朋友是件好事情,但不該一聲不吭就自作主張。你過去是光桿司令一個,不必向其他人做交代,但進了保育院就是保育院的一分子,要服從集體紀律,最重要的是,不能給你景媽媽添麻煩。”

小三子乖巧地回答:“我知道錯了。”

沈默了片刻,他又問蔣固北:“我能不能,跟你走?”

蔣固北搖搖頭:“不行,你得留在保育院,我有任務交給你。”

小三子好奇:“什麽任務?”

蔣固北神秘地一笑,俯身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幫我看著你景媽媽,隨時向我匯報情況,趕走她身邊的狂蜂浪蝶,別讓她有機會紅杏出墻。”

突然間背後響起清脆的聲音:“你們說什麽呢?”

蔣固北回過頭去,景明琛正站在不遠處疑惑地看著他們,小三子搶答道:“沒什麽,爸爸教育我要聽景媽媽的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景明琛蹙著眉頭:“是嗎?古裏古怪的,走吧,要開飯了。”

蔣固北忍笑拍拍小三子的肩膀:“跟你媽回去吃飯吧。”

小三子乖覺地跳起來響亮地回答:“好的,爸爸!”

武漢淪陷後宜昌撤退的節奏進一步加快,十月底,景明琛終於帶著孩子們登上去重慶的船,蔣固北則早兩天隨蔣氏貨船先行南下。

南下重慶這一路還算順利,輪船順水而下,經西陵峽、巫峽、瞿塘峽,過南津關轉黃陵廟,數日之後的一個清晨,景明琛從睡夢中醒來,聽見外面有人在喊:“前面就是灩滪堆!白帝城到了!”

景明琛匆忙披上衣服奔出去,在江上十一月新鮮潮濕的冷風裏打了個寒噤,她扒在船舷上望著眼前的江水與兩岸的絕壁,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

到了,眼前就是劉備托孤的白帝城了。

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終於入川了。

從奉節城到重慶還有幾天船程,幾天後他們終於踏上重慶的土地。

景明琛有生以來第一次到西南地界,卻來不及欣賞重慶風物,她帶著孩子們匆匆趕到重慶保育院,才發現這裏已經人滿為患。

各地送來的孩子都聚集在這裏,基本的吃和睡都是大問題,所以不能久留,要盡快轉到各地方分院去,而景明琛帶來的這一批孩子,上面決定過兩天送往樂山的保育院。

折騰了一天終於將就睡下,半夜,有人來敲景明琛的門,是小三子,他一臉焦急,說從文發燒了,渾身滾燙。

在船上從文就有了點感冒的跡象,但沒有被當回事。景明琛跑到宿舍一看,從文已經燒得跟火炭似的,她回房取了自己的一件毛皮鬥篷給從文裹上,抱起他:“他燒得很厲害,我送他去醫院。”

已經是二更天,保育院其他人都睡了,街巷上也悄寂無聲,景明琛抱著從文走了好幾裏路才趕到醫院。

非常時期病人也多,深夜的醫院竟還很熱鬧。去急診室掛號時,景明琛才發現自己出來得匆忙,口袋裏竟一分錢也沒有。

她只好問值班護士:“出門太急忘帶錢了,能不能先給孩子看病,我馬上回家取錢。”

對方頗不耐煩:“小姐,我們要照章辦事的呀。”

景明琛賠笑央求道:“我不是想賴醫藥費,只是孩子病得厲害,能不能先給他掛上水,我立刻回去取錢。”

對方冷笑:“我可不敢,說回家取錢結果把孩子扔醫院不管的今年也遇到好幾個了,我們是開醫院的,不是開孤兒院的。”

從文已經燒迷糊,嘴裏咕咕噥噥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痛苦地扭動著小小的身軀。景明琛一咬牙,擼下手腕上的鐲子推到窗口前:“我用這個作抵押總可以了吧!”

自從上次蔣固北把這只鐲子以禮物相贈後,景明琛就一直戴在手腕上從未摘下過。

值班護士是個頗時髦漂亮的小姐,自然也認得真貨,看到鐲子眼前一亮:“也行,我就做個好人,先替你墊上,你要是不拿錢來贖,這鐲子可就歸我了。”

護士話音剛落,突然間一只手越過景明琛的頭頂按住了她往前送鐲子的手,另一只手把幾張鈔票推進窗口裏:“收錢、掛號,鐲子不押。”

景明琛扭過脖子擡頭看,蔣固北正一臉陰沈地看著她,他那麽高,兩只手臂越過她的肩膀把她整個人環住,她完全落在他的懷抱裏。景明琛訕訕地小聲說:“謝謝你。”

從文被送進病房掛水,景明琛和蔣固北坐在外面長椅上等,蔣固北的臉色始終不是那麽好看,景明琛心虛地搭訕:“是小三子去找你的嗎?”

小三子沒跟她一起來醫院,蔣固北又出現得這麽及時,不用問,肯定是小三子這個機靈鬼不放心她,去找了蔣固北做援軍。

半天蔣固北才“嗯”了一聲:“想必景小姐是怪我多餘了。你那麽有本事,哪裏用得著別人幫忙。”

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個鐲子:“上次你要賣了它給保育院籌款,這次又要抵押它充掛號費,看來你也並不怎麽喜歡它。既然不喜歡,那我收回便是了。”

景明琛以為他在開玩笑,訕訕地探身去抓鐲子:“我哪有,不過是事情緊急……”

蔣固北卻將手一縮,反手把鐲子揣進了懷裏。

景明琛傻眼了,沒想到他竟然是認真的!

來不及與他爭辯,走廊盡頭突然響起吵吵嚷嚷的聲音,景明琛循聲望去,許久不見的媽媽和大姐正風風火火地走過來,她一驚,迎上去,走到半道中就被媽媽姐姐抱了個滿懷。

媽媽一邊輕輕地打她一邊哭,景明琛費力地扭過頭,蔣固北已經不見了。

想必也是他通知了她家裏人,說她人現在在醫院吧。

幸運的是,從文掛過水後很快就退了燒。

拗不過媽媽和姐姐,景明琛回家吃了一頓飯。景家在重慶新買了房,為相互照應,大姐家也安頓在景家隔壁,景家的日子比起在武漢時倒也不差什麽。

令景明琛揪心的是,父親病了。

父親年逾花甲,本就是個文弱書生,南來一路飽經風霜,不免落下點病,自入川後就小病不斷,這兩日更是感染風寒臥病在床。

景明琛坐在床邊滿懷愧疚地餵他吃藥,一邊想起方才和母親的爭吵,母親的意思是給她在政府裏找個文職,不要再做什麽勞什子的保育院老師,什麽老師,說穿了不就是保姆!自己家裏有父母不侍奉,跑去吃苦受累看別人的孩子,圖什麽!已經頂著連天炮火把人送到了重慶,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景明琛當然不肯,如果說當初進保育院是為著小梁軍官和自己那點“朱門酒肉臭”的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愧怍,經歷了這許多艱難後,她倒真對這群同生共死過的孩子有了感情,天天聽他們喊景媽媽,感受著他們的信任和尊敬,仿佛真的成了他們的母親。

也因此對自己的父母有了愧疚之心,她小心翼翼地同父親說:“爸爸,對不起。”

景先生寬容地一笑:“有什麽對不起的。當年我不也是把你爺爺奶奶的話當耳旁風,硬要跑去日本留學,參加什麽革命,把你爺爺奶奶嚇得要死。”

他把手放在景明琛的手背上:“囡囡,人生來不是為了對得起哪個人,而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心。”

半晌,他又嘆息道:“我對你們姊妹兄弟,沒有別的期望,只是盼望你們能珍重性命罷了。”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靠在靠枕上,出神地望著窗外。

景明琛知道,他是想起了二姐。

距離上次見到二姐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個月,母親說二姐忙得很,已經兩三個月沒著家了,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麽。

兩天後景明琛帶一批孩子向樂山保育院轉移,她驚奇的是,竟然在隊伍裏發現了蔣固北。

蔣固北咬著煙摟著小三子的肩膀對景明琛說:“景小姐做人這麽粗心大意,晚上看急診都能忘記帶錢。我怕要是您自己上路,還沒到樂山就把我兒子給丟了。正好,阡陌如今也在樂山,我要去看他,捎帶給你們做個保鏢吧。”

他的弟弟蔣阡陌在武大讀書,年初武大也遷到了樂山。

景明琛覺得奇怪,他和蔣阡陌同父異母,聽明宇說,蔣固北和小媽關系惡劣得很,對過世的蔣老先生也是頗多怨氣,怎麽倒和這個弟弟關系不錯?

無論如何,多一個保鏢總是好的。

蔣固北一路護送著他們到了樂山,下船後一行人步行去樂山保育院,他們從宜昌到重慶後本就沒休整兩天,為騰地方出發得倉促,到樂山的時候已近黃昏,大家又饑又渴,困倦得像打了敗仗的散兵,不是這個掉隊了就是那個摔倒了。景明琛跑前跑後,一會兒提醒這個不要打瞌睡,一會兒提醒那個手抓緊,蔣固北蹙眉看著她:“你這樣不行的。”

他解下自己的背包,蹲下身翻出一大捆麻繩:“你讓孩子們排好隊,咱們用麻繩系住他們的手腕拴成一串,這樣無論如何也不會有人掉隊了。”

景明琛佩服地看著他:“你真厲害,連這個都想到了!”

蔣固北一邊給孩子們系麻繩一邊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麽,我們做商人的嘛,總是比較步步為營。”

他拿第一次見面時候她說的話嘲笑她呢,景明琛的臉紅了紅。

蔣固北卻牽著繩子走到她面前:“擡高手。”

景明琛莫名其妙地舉起雙臂:“幹什麽?”

蔣固北屈腿蹲下,雙臂環過她的腰,把麻繩在她腰上繞一圈,結結實實打個結:“你看你,跟他們也沒什麽區別,捆上你,怕你走丟啊。”

景明琛低頭看腰上,他打了個蝴蝶結。

蔣固北扯一扯手裏的麻繩:“走嘞。”

他牽著這一串“螞蚱”往前走,夕陽晚照樹影婆娑,這座位於西南深山中被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所環抱的嘉州小城尚未受太多戰火波及,在晚風與餘暉中透出世外桃源般的心曠神怡,不遠處隱約飄來岷江上船工號子的歌聲。

“船到灘頭——嗨嗨——水路開。

王爺菩薩——嗨嗨——要錢財。

你要錢財——嗨嗨——燒給你。

保佑船兒——嗨嗨——過灘來。”

景明琛被蔣固北用繩子牽著往前走,她望著他的背影,蜀地濕熱,又是連日勞頓,蔣固北不顧儀表,只穿了件襯衫,被汗浸濕了一半,他挽起袖子,手裏牽著一根麻繩,平日精心打理的發型此刻也是亂糟糟的,景明琛卻覺得,比起他衣冠楚楚的時刻,此刻的他更加英俊動人。

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雨,景明琛忙讓孩子們從各自背包裏拿出傘來撐上,然而風大雨疾,很快就有人被風雨搶走了手中的傘。

蔣固北把自己的傘讓出去淋雨前行,沒走幾步卻覺得頭頂被傘遮住,他回過頭,景明琛緊貼在他身後,努力伸著手臂用傘遮住他的頭頂,雨水順著傘骨淌下去,砸在她的眼睛上,她抹一把雨水,傻乎乎地沖他一笑。

蔣固北的心驀地一暖:“傻瓜,我不怕淋雨。”

景明琛卻很固執:“我再也不想看你被雨淋了。”

蔣固北挑挑眉:“那既然這樣……”

他屈膝蹲下身來,雙臂向後穿過景明琛的膝彎把她背起來:“這下兩個人都不用挨雨淋了。”

蔣固北就這樣背著景明琛往前走,一把傘遮住兩個人,一方小世界,把淒風冷雨隔絕在外。景明琛趴在蔣固北的肩頭,蔣固北問她:“你說再也不想看我被雨淋了,你見過我淋雨?”

景明琛乖巧地“嗯”一聲:“我見過,那一年在墓園,我其實也在,我看見你淋雨,看見你跪在地上哭,那時候我很想去給你撐一下傘,但沒敢上前。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淋雨,也不知道你為什麽要哭,但是我知道,我再也不想見你被雨淋了……”

蔣固北笑一聲:“原來是這樣……那一次,我在我父親的墓碑旁看到了一塊墓碑。你還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吧,我少年時在賭場裏遇到過一位貴人,他拯救了泥足深陷的我,讓我回到學校,但是後來有一天他突然不見了……”

沒有回應,蔣固北只感受得到撲在後脖頸上均勻的呼吸聲,景明琛太累了,在他背上睡著了。

蔣固北輕輕一笑,沒有再說。

沒關系,我的故事,你還有整整一生的時間來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